如何游离于寂静的夜晚
“很快就要到了。”他盯着手表,现在是 23:50。
沉重的呼吸声,夹杂着忧伤与喜悦的调和物。回响的声音很小,在狭小逼仄的空间中难以察觉。黑暗的卧室里,只有手表屏幕上有微弱的光。除此之外,只有这呼吸声,有节律的声音,至少证明这个人还活着。
“事情不该这样的。”他穿上大衣,他最喜欢的一件套装,坐在床上。
他想起来他画的那些稿子。数位板仍然摆在它应该在的架子上,可是已经许久没有那下来过。那些曾经是他最伟大的工程,未尽的最重要的事业。可是他们最终也尽了。就像放在另一个架子上被遗忘的本子里所记的一句话:“热爱,还能燃烧多久?”这个本子也落了灰,在精致定制的架子上,许久未曾被翻开。那最珍贵的灵感,那最热烈的心。
一个几乎称得上完美的架子,一张精心摆布的电脑桌,他们最终只会是已成灰烬的一切的陪葬。上面还有两张专辑,是他少年时期大费周章买来的。以及一些立牌之类的东西——那些值得存在的一切,如今失去了“值得”而只剩下“存在”。
难以熬过的夜晚,有人将不复存在。
秒针毫不留情的转过一圈。
又一年。孤独的人不配拥有祝福,情绪不稳定的人不配拥有朋友,原生家庭糟糕的人不配拥有恋人,不合群的人不配拥有同路人。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是谁?
“不可能有人记得的。”他想。他决定推开卧室的门,发现外面灯是开着的。他尽力睁开双眼,用竭尽愤怒的语气喊:“是谁?”这是他最后一次发火了,他想。
可是外面没有人。向阳台望去,周遭亮堂堂的,是下午接近黄昏的时刻,而非深夜。他听见卧室门从后面猛然关上,想推却推不开——这时才察觉到异样。自己正身处在一个陌生却万分熟悉的房子里。
“再不开门我就从包里拿钥匙了。”门外敲门的人说。这个声音,少年的嗓音,为什么听起来那么熟悉?“我什么时候认识一个少年?”他想。趁少年还没开门,他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客厅。这不是他租的那个房子的客厅。桌上摆着一台很旧的笔电,没有自己的收藏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处在哪了——
十年前自己的家。在那年后他就搬走了。
可是,为什么?
“你们不在家吗?怎么没人给我开门?”少年进来了,背对着客厅关上了门,转身看到了他。少年怔住了一小会,对着他问:“你是谁?……你是……为什么……”
他看着少年,少年手里紧攥着钥匙。过了许久,一直到双方的呼吸都如此清晰可见,就连心跳声都变得嘈杂。一片死寂中,少年终于开口了:
“你……是我吗?”
下午的阳光竟是那么温暖,即便是在如此严酷的冬日里,他感到自己的背上有一种东西在发热,他的心中有一种封锁住许多东西的冰忽然化了。少年的眼睛是那么清澈,反射出他的样子竟然那样狼狈丑陋。
“原谅我的不期而遇,我这个样子不应该让你看见的。这实在是……我真的……就突然,”他带着哭腔,“原谅我……原谅我……”
他发觉自己被少年抱住了。十年来他也长高了一些,竟可以如此搂着十年前的自己。“你没死就好。”少年笑着说,“这说明我短时间内不会死,哈哈。”他也笑了。
“我爸妈——呃,也算你爸妈——今天晚上不回来。你能陪我到转钟吗?”少年在他怀里说。
他看了看表,上面的时间是 23:53。秒针转得异常地慢,似乎幻觉,或是梦境一般。“现在几点了?”他问。
“下午五点二十七,”少年回答,“有什么事吗?”
“没事,我表不太准。”
“嗯,”少年从包里翻出另一把钥匙,然后把包放在一边,打开了卧室的门,又说,“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这些,你还有没有留着。”
门缓缓地打开了。
曾经是最熟悉的地方,同原来一般原封不动地排列在那里。偷偷找人帮忙买的几个立牌,以及一张专辑,和一些早就不知道放在哪里的他曾经的画作。
“除了那些画,我都留着在。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弄丢的了。”他指着那些画说。
“我还想再买一张专辑,但是要从日本寄过来。上次还被妈发现了,差点就被扔掉了。我都不敢再买了。”少年拿出这张专辑。
“没事的,你再买一张,妈是不会发现的。我保证。”
“真的?”少年用最为恳求的眼神,充满了信任和希望的眼神看着他。
他点了点头。
“那我们先吃晚饭吧。”少年从衣柜里拿出一些面包,显然是有意藏着以备不时之需的。少年拿出一份蓝莓派给他,然后说:“你曾经最喜欢的吃的。”
“现在也最喜欢。”他接过蓝莓派。他不饿,但是总觉得想吃点什么。他撕开蓝莓派的包装袋,一口吃下去,又一口,再一口……那是一种源自遥远的回忆的味道,追不回的过去。他说了谎。成年以来他再也没有吃过了。他去看看少年的衣柜,一切皆如十年前一样,最爱的宝可梦卫衣,几件清新的短袖,几条酷炫的短裤,以及一件偷偷买的画师周边卫衣。
“那件我可不敢轻易穿的。”少年说。
“我也弄丢了。”他叹气道。他甚至忘记自己买过。
沉默再次冲入两人中间。
太阳落入山间,没有绚丽的晚霞。不久后便开始下雨。嘈杂的雨点沉闷地打击着窗子,在逐渐黯淡不清之落日余晖与若隐若现之月光交映之下路灯并不明亮的白光显得失落不堪。像是灰色笼罩了一切。他又看了看表,上面显示着 23:54。
“我在想一件事,”少年说,一边拿出一个盒子,“假如这一切是一场梦境,醒来我会什么都不记得的。”盒子上了锁,少年又从包里拿出一把锁打开了盒子,里面有一个小本子。
“这是 视界线のSecret 吗?我可能也不记得放在哪里了。”他整个人怅然若失的,仿佛在说着自己十年来痛心的过往,充满了挫折与失败的过去。
“你很快就能找到它的。”少年说。
少年翻开中间的一页,在上面写:
这是最伟大的超时空旅行。
“你什么时候回去?”少年问。
“什么意思?”
“你不是从未来穿越过来的吗?”
“可能是的。”
“我还忘了问一件事。”
“什么事?”
“你多大了?”
“24。”
“不,我说过了今天之后,你知道的。”
“25。”
少年莞尔一笑,“我明天15。”
“我猜到了。”
“真坏!你找到对象了吗。”
“我……找到了。”他又一次说了谎。
“那你至少不会自然消亡了……真有趣。”
他也笑了出来。
“趁现在来画一幅画吧,你知道的,那把透明的伞,骤雨降临的街道。”少年又从书架上取了些纸,拿出了两只铅笔,两个橡皮。他接着说:“现在的构思是,这个披着长发的白衣女孩撑着伞站在马路中间,两边是高楼,乌云密布,整个路上没几个人——但是一定要有无名过路人,要画出地平线上太阳正在升起来,朝霞很淡。”
很快他们就分工好了要做的内容,配合是很快很高效的,即便是他们第一次合作——但是他们合作了一辈子,无论是当下,过去,或是将来。
当每一抹色彩都用充满着情感的笔触一笔一笔画上,孤身一人在在路上的女孩的背影被用最细腻的方法勾勒出来,他们似乎忘记了对方的存在。某种东西联通在一起,在这两夜中闪烁出独特而明亮的光。
场景并非在一瞬间变化过来的,只有在许久中的沉默里抬头来看,仔细去想才能明白。他渐渐发觉自己披着深灰色的雨衣在某个不知名的巷子里,某个漆黑的角落里,蜷缩着画着一幅画。他手在全神贯注地画着,可周遭的环境确也不一样了,像是某种凄凉的布景。他抬头,发觉有人打着伞,提着灯向这里走过来。
于是发现少年并不在身旁,手表上显示的时刻是 23:58,秒针几乎停转了。
手提灯慢慢靠近,他看清楚了那人的脸:
“你好像某个人……”他把手放在额头上,好似要栽入地里去,“你可曾认识我哥?”那是一个同为二十几岁的男人的面孔。于他而言分外陌生却又极似曾相识。
那人不语,微露笑容,指着巷子里另一头,把手提灯给了他。
他把雨衣穿得更严实了。另一头一个少年正坐在角落里哭泣,早已泣不成声。正是十年前的自己。他把灯放在地上,温柔地吻向少年的额头。
场景又转换回来了。少年确在哭泣,在桌前,卧室里,十年前的卧室里。
“是的我们终将走过这一程。事情太多我们难以把握一切。我没有死,你也不会死的。我们终将有面对生活的勇气,支持我们走完全程。”
画已经画完了。
现在少年把东西放进盒子,把过往的画作都大多放了进去,把衣柜里从未穿过的卫衣放了进去。然后,少年让他在刚才画的画上签名,也把这幅画放入了盒子。少年接着在 视界线の Secret 里写上:
15 岁的视界线祝福 25 岁的视界线生日快乐 。
感谢他,他没有死。
然后关上盒子,锁上。
“你要把盒子给我吗?”他问。
少年坏笑了一下。少年脸上的泪痕仍然如此清晰可见。
少年把灯全部关上,拿出一根不知道在哪里拿的一根蜡烛,用不知道在哪里拿的打火机点燃。霎时整个房间充满了光亮,他和少年同时想到了手提灯。
冬日的雨天凉飕飕的,但仅仅是一根蜡烛就已经给予他们全部的温暖,从不知道哪里的地方生出耀眼的光芒,仿佛太阳。
“还有两分钟。许个愿吧。”少年说。
他低着头沉思着。
他听见少年唱生日歌。他也跟着唱起来。
四句过后,他们轻声祝福:
“希望你25(15)岁生日快乐,也希望我15(25)岁生日快乐。”
“这是盒子的钥匙。”少年把钥匙交给他。
“你不给我盒子吗?”
“我已经给你了。”
少年吹灭蜡烛,顿时光亮被抽吸走,只剩下一片黑暗。
他把灯打开,少年早已不见了,自己也正身处自己的卧室。一切都像未曾发生过。好安静。
他把手掌摊开,一把小钥匙正在里面。现在,该回想自己搬家时被扔掉的、找不到钥匙的箱子在那里了。